九死南荒吾不恨——苏轼的选择
“明月几时有？把酒问青天，不知天上宫阙，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风归去，又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，何似在人间……”读着哥哥曾经的来信，我哀叹一声。抬眼望去，绍圣四年五月的岭南，虽是初夏，但溽热蒸腾，已如汴河畔的三伏天了。梧桐和木棉被烈日炙烤得弯曲蜷缩，空气沉闷，心头也沉闷——我已经二十年未见哥哥了。
“哒哒，哒哒”，忽然，耳边传来童子急切的脚步声。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，蹙了蹙眉。“老爷，老爷”，童子喘着气，“有事慢慢说”我抬眼嗔怪道。“苏大人来看你了！”童子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，提高了几份音调。贬谪路上遇兄长？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，冲出馆舍大喊，“哥哥是你来了吗？”内心透出不可置信的狂喜。“子由！”隔着熱霾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向我走来……
两人四目相顾，百感交集。“别傻站在这儿，坐下，咱们兄弟俩好好聊聊，我还带了一坛酒呢”。他走近我，拍拍我的肩膀。我跟着他坐下，心中漾着暖意。分别时尚处中年，重逢时已然暮年，坛里的酒，清亮浓烈，正如兄弟情分。我先开口了：“哥哥，我们苏氏兄弟宵衣旰食为朝廷效力，也还是未得皇帝的赏识啊”。看着哥哥显见苍老的眉眼，想着他被朝廷一贬再贬的境遇，不由得为他感到不值。“子由，为官是我们自己的选择。你还记得初入仕途时的那般激动吗？那时我们曾发誓要见证大宋王朝之辉煌，发誓要推行我们在科考策论中提出的那些想法，怎么能放弃呢？即使不受赏识，不被看好，只要坚持初心，就总有成功的一天。”看他神情淡定，我的心里却泛起淡淡酸涩。“再过几天，我将南渡琼崖，到儋州去了，我们恐怕很难再见了”。“哥哥，从黄州到惠州，从惠州到儋州，一路贬谪，一路向着荒蛮，已经要到天涯海角了呀！乌台诗案你被捕入狱，那都是冤枉的呀，你真的从未后悔吗？”我突然激动起来。哥哥一愣，与我对望：“我的选择，从不后悔！我们想为百姓做事，想为朝廷分忧，所以选择仕途，即便今日，贬谪路上，万里之外的斜阳里我仍在凝望首都，大宋谏官的气节操守我仍在坚持，自己一贯的见解从未改变！”说完，他竟放声大笑起来，似乎要用笑声驱散笼罩我们的阴霾。“来，不醉不归！”他端起酒碗，一阵豪饮。此刻，我已热泪盈眶，生与死，荣与辱，富贵与贫病，升迁与贬谪，全都烟消云散了。
我也猛地灌下一碗，是啊，只要能坚守初心，就选择不后悔吧。热辣的米酒流入心中，那被失望的寒流冻住的心，又暖了过来。
我一路陪哥哥南下，最终在徐闻海边分手，我不知道的是，这一别，竟是天人永隔。
三年后，哥哥在北归途中病逝，我提笔为他写下“抚我则兄，诲我则师”，我相信他依旧坚持自己的选择，不后悔。